正如一些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,《红楼梦》是一部深不可测的谜书。在它所有至今无正解的谜团中,第一个最让人为之困惑的问题便是:作者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部令人十分惊异的书?他的写作意图或者写作目的究竟是什么呢?鲁迅先生曾经说过,《红楼梦》“单是命意,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:经学家看见《易》,道学家看见淫, 才子看见缠绵,革命家看见排满,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……。”鲁迅先生从读者感受的角度指出了《红楼梦》命意的多样性、复杂性,但并没有正面回答作者的写作意图,因而探讨作者的写作目的仍然是红学研究的任务之一。
其实,红学家们对于作者的写作意图也曾经作过大量的研究,得出过无数个不同的结论。比如,有的说作者曾经有过繁华与落魄的生活经历,此书通过叙述风流孽鬼们在人间享受荣华富贵的黄粱一梦,表现了他对于人生的真正的彻悟,于是劝告世人不要追求这些虚幻的东西,因为“究竟是到头一梦,万境归空”;有的说作者胸怀“补苍天”的大愿,但现实遭遇粉碎了他的抱负和美梦,于是只好通过写小说来实现“补苍天”的理想,劝告世人和统治者不要重蹈由盛转衰的覆辙;还有人认为,作者曹雪芹对于家族被皇帝治罪而耿耿于怀,于是将家族的历史隐秘地记载在小说之中,其意图在于为祖上四次接驾而造成“巨额亏空”辩罪,其中自然也存在着浓厚的骂世的意味。
这些说法自然都是很有道理的,都可以在书中找到一大堆支持的论据,但所有的答案又都似乎不完全,总有一些令人感到美中不足之处,并没有绝对的说服力。因而,对于有关写作意图的探讨必定还会继续下去,我们不妨也加入其中,目的不是要赞成什么或反对什么,也不在于一定要得出一个肯定的结论或答案,只是想通过这样的一种精神之旅,再一次品味这部旷世杰作所展现出来的不朽魅力。
我们先从作者对于写作意图的表白说起。作者在第一回凡例中“自云”道:“今风尘碌碌,一事无成,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,一一细推了去,觉其行止见识,皆出于我之上。何堂堂之须眉,诚不若彼一干裙钗?实愧则有余、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。当此时,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、下承祖德,锦衣纨绔之时、饫甘餍美之日,背父母教育之恩、负师兄规训之德,已至今日一事无成、半生潦倒之罪,编述一记,以告普天下人。”
既然是以写一群处于青春期的女儿们为要旨、为目的,自然就难免要写到她们的情感生活,尤其是对于爱情的向往和追求。虽然在当时的社会,一个人的婚姻一般要遵循“媒妁之言、父母之命”的陈规,但爱情如同大海的潮汐一样,总是要如期叩击年轻人的心扉的,何况比《红楼梦》还要早数百年的戏剧《西厢记》等文学作品,就已经冲破封建礼教的樊笼,而大胆地歌颂少男少女们的爱情了。这部书要把女儿们作为主要描写的对象,让爱情成为贯穿《红楼梦》故事的主线之一,也是顺理成章且合乎常情,至少一般的读者还是喜欢看这类题材的作品。于是,作者在第一回中借空空道人之口说:该书在内容上“大旨谈情”,也就是说,爱情将会是该书贯穿始终的一条红线。其实,这也可以被看为是作者由为闺阁立传而延伸出来的另一个写作意图。书中除了主要写宝黛钗之间的爱情与婚姻故事之外,还写到了荣府大管家贾琏与尤二姐、戏剧演员柳湘莲与尤三姐、小戏班的总管贾蔷与小旦龄官、迎春的丫鬟司棋与表兄潘又安、秦可卿的弟弟秦钟与尼姑智能儿等人的感情纠葛。
以上是作者通过序言明确讲出来的写作意图,归纳一下就是:《红楼梦》要为一批卓尔不群的女儿立传,同时这部书的内容是“大旨谈情”,也就是说这是一部反映青春女性及其情感生活的小说。从书中的实际描写来看也确实如此,作者应该在书中忠实地体现了自己的写作意图,这部书被看为是一部爱情小说也是很自然的。不过,《红楼梦》所写的爱情并非是流于俗套的那种爱情,而是超尘拔俗、令人耳目一新的爱情,所写的少女们也不只是徒有光鲜外表的所谓佳人,而是有思想、有个性、有作为的一群青春女性。
除了明确讲出来的写作意图,《红楼梦》的作者还会不会有不便于明确说出,而只能隐藏或暗含在字里行间的写作意图呢?答案应该是肯定的。因为所有仔细品味这部伟大作品的人,都不同程度地从中感受到作者的言外之意、弦外之音,绝不会认为该书作者的写作意图,仅仅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平常、简单。在此我们暂且按下这个话头,看看批书人是如何解读作者的写作意图的。一般认为,以脂砚斋为代表的批书人,是作者创作的知情人或者参与者,他们应该对作者的写作意图,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熟悉和了解,因而他们的说法值得重视。
还是在第一回,作为主要批书人的脂砚斋,在癞头僧人评价甄士隐的女儿英莲“有命无运,累及爹娘”一句旁边批道:“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?屈死多少忠臣孝子?屈死多少仁人志士?屈死多少词客骚人?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,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,况天下之男子乎?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句以订终身,则知托言寓意之旨,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?武侯之三分,武穆之二帝,二贤之恨,及今不尽,况今之草芥乎?家国君父有大小之殊,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。知运知数则必谅而叹也。”
自然,对于一部书的写作意图,读者不光是看作者怎么去说,也不全看批书人是如何去批,而是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。我们读《红楼梦》,明显地会感受到,作者一开首,就定下了一个极其沉痛而忧愤的总基调,既有对自己半生潦倒的感伤,又有对难以报答祖恩师德的惆怅,还有对不如裙钗的愧悔,但更重要的,则是对家族命运无法挽回的悲叹,对鲜活生命无端逝去的悼念,对黑暗社会腐朽政治的忧愤和谴责。具体来说,小说围绕着贾氏家族由盛转衰的过程,展开了一系列与社会政治直接关联的大事件,包括薛蟠命案、秦可卿丧礼、贵妃省亲、王熙凤操纵诉讼、贾赦谋害石呆子、贾府被抄家等,在这些事件中渗透着十分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和哲理。这样重大而敏感的题材,这样沉重而复杂的话题,要靠“为闺阁昭传”、“大旨谈情”来包含和承载,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。因此,随着故事的延伸和情节的展开,也随着读者的体味和思考不断加深,整部书给我们最突出的感受,并非是闺阁里的闲情逸致,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,而是几乎所有人命运的沉浮变幻,甚至是一桩桩血淋淋的命案。我们和作者一样领受到的,是短暂欢乐之后的巨大惨痛,是被悲凉之雾笼罩的漫漫长夜,是一种梦醒之后让人无路可走的痛苦和无奈。想想看,如果《红楼梦》确实只是一部描写风花雪月的流行小说,确实不存在伤时骂世、指斥朝政的问题,作者和批书者还犯得着战战兢兢将该书藏着掖着,只能在一个十分狭小的圈子里有限地公开,而使其有三十年左右的时间以抄本的形式,尴尬地存在吗?这种极不正常的处理方式,本身就说明了其内容的高度敏感性。
分析至此,我们大体上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,《红楼梦》的作者具有一明一暗两种写作意图,明的写作意图是“欲使闺阁昭传”,“大旨谈情”;暗的写作意图是“托言寓意”,讥刺时政。由于作者所处的时代,是一个文字狱大行其道的年代,明确地去指斥朝政不仅使书无法面世,更可怕的后果是作者连脑袋也会保不住。作者为了排遣、消解胸中的块垒,只好将自己真实的写作意图,艺术地隐藏在闺阁文字的背后,让读者从表面上嘻嘻哈哈、打情骂俏的文字中,品读和感受出对于黑暗社会的揭露和批判。从文学写作的一般性规律来看,作者创作一部长篇小说,可能会有单一的写作意图,有可能会有多重的写作意图。多重写作意图中的每一个具体的意图,都可以单独存在,各个意图之间也未必会构成某种冲
现在问题大致上清楚了,借“欲使闺阁昭传”、“大旨谈情”这种明的写作意图,来体现和实现“托言寓意”、讥刺时政这种暗的写作意图,应该是《红楼梦》的作者真正的或最大的写作意图之所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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